我在89樓邊走邊看的時候,除了熟悉的自由女神帝國大廈以外,突然進入眼簾的還有腳下鶴立雞群的一棟高樓。我問同事:「這就是新建的那個四季公寓嗎?」同事說:「對,這棟就是Larry Silverstein做的四季公寓。」
當這個名字突然跳出來的時候,我一下子覺得好感慨,Larry Silverstein是我工作中的對手,也是我的伙伴,他居然在離「中國中心」不遠的地方又建起一棟這么漂亮的公寓。
由此,我想起好多跟Larry打交道的往事。這當中有一些特別的故事,時時提醒著我,也啟發著我,在紐約應該怎樣做事,應該如何看待美國人的生意經,怎么樣來體會美國人那種理直氣壯、赤裸裸、卻又充滿正義的「自私」。
大概是2002年年底,美國這邊的合作伙伴介紹我跟Larry認識。他告訴我,Larry掌握著重建世貿中心的權利。Larry非常客氣地迎接了我們,并且請我以后都到他公司用餐。盤子里的食物很精致,但份量非常少,而且每次都是這樣,不讓人吃飽。在紐約,「摳門」就是Larry的性格符號,「自私」就是他的品牌印象。
在不談生意的時候,Larry非常熱情,每次見面都會給我一個熱烈的擁抱,而且總不忘問候一聲:你的孩子怎么樣,夫人怎么樣啊?作為一個中國人,每次聽到他這樣問,我都會覺得這個老大爺很真誠,很好。但一談到錢,他會立即拉下臉,一分錢都不讓,而且態度非常強硬,你能感覺到他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,用一種鋼鐵般的意志,非常執著地捍衛自己的利益。
紐約人跟我講過一個關于Larry的故事,他的自私已經到了只顧自己的荒唐地步,但別人也拿他沒辦法——「9.11」之后,大家都沉浸在痛苦、悲傷和憤怒的激動情緒之中,Larry似乎一刻都沒來得及悲傷,馬上提起了一個索賠訴訟,只想把自己的錢拿回來。
這是一筆什么錢呢?
本來世貿中心的兩棟建筑,分屬于三個利益關系:
首先是土地所有者——土地永久歸紐約和新澤西州港務局兩個州政府的下屬企業所有,不得轉讓;
第二個是業主——業主租了這塊地,蓋起兩座雙子大廈,每年要交地租,而且合約中規定,即便遇到像「9.11」這樣的意外事件,地租也不能停交;
第三個就是Larry——他從業主手中買斷了雙子大廈的經營權,同時要承擔每年付給港務局的地租。
在買斷經營權之后的半年時間中,Larry一直在調整經營策略,希望提高物業效益。同時,他當然會考慮到風險問題,因為世貿中心曾經兩次被恐怖組織襲擊過,所以鬼使神差地,Larry居然就在「9.11」之前幾個月,買了一份「恐怖主義保險」,一旦遭遇恐怖襲擊,他將會得到巨額賠償。
紐約有這么多大樓,只有他買了這個保險。這個舉動爆發出的「寸勁」就在于,「9.11」發生了,保險買對了!因為大樓無法繼續經營,又要付地租,所以Larry急著要保險公司賠付。
這個事件本身不會引起媒體的騷動,也不會讓紐約人神經不安,但令人大跌眼鏡的是,Larry要求保險公司賠付兩倍的價錢,他硬要說雙子大廈是兩棟樓,這兩棟樓倒塌的時間相隔不到半小時,所以要賠加倍的錢。
于是,Larry被千夫所指,所有媒體、民眾都對他大加批評,說這個人自私得簡直不像話,別人都這么悲傷,他卻只想到自己。面臨這樣的高壓輿論,Larry不為所動,他認為這是自己的權利,他有理由、也必須提出自己的利益主張,毫不退縮。
庭審最終判決,保險公司還是賠付一倍即可。法院的理由非常充分:第一,雙子大廈是同一個地基上的兩棟樓,一個項目,只賠一次;第二,政府把這次恐怖襲擊定義為「9.11」事件,一次事件,只賠一次。
戲劇性的變化是,判決下來之后,Larry沒有提出二次訴訟,也沒有去跟媒體和公眾解釋,馬上用這筆錢重建了世貿中心7號樓。其實七號樓在「9.11」中只是被連帶著損傷了一部分,并沒有完全倒塌,而這棟樓的業主百分之百是他自己家。
Larry用保險公司的賠款重建了7號樓,并且把7號樓歸到自己子女的名下,作為他們的私人物業。但是其他幾棟樓需要重建的費用,Larry不肯拿出來,說自己沒錢,并且和政府談判,讓政府出錢重建。這又引來了政府和民眾的批評。
結果,政府收回了他繼續重建1號樓和2號樓的權利,只能重建3號樓和4號樓;同時,還租了本來屬于Larry的4號寫字樓一半的面積。對Larry來說,政府不僅要付給他租金,保障了他的利益,同時也減少了他的風險。在「9.11」重建的大背景下,政府沒有用政治手段強迫Larry為國家和民族承擔什么責任,它沒有這個權利,更沒有這個習慣。
后來,我在紐約陸陸續續地參加了很多活動,慢慢地接觸到了Larry的另外一面。
有一次我去中國領事館,看到領事館對面兩棟大樓下,有一群邪教成員,每天像準時上班一樣在那兒坐著,弄了一些標語,好像在抗議。當時是冬天,整個氣氛很肅殺。
同事告訴我,中國領事館對他們的這種行為已經習慣了,而且受到影響最大的,其實是Larry。怎么又跟Larry有關呢?因為那兩棟高的住宅樓是屬于Larry的,如果這些人總坐在這兒,會影響他的物業管理品質。所以Larry不斷地和中國領事館交涉,通過正當的途徑把他們請走。這樣一來,Larry既捍衛了自己的利益,又間接幫我們清理了邪教組織。
這兩天,我去紐約大學開會,突然發現,紐約大學的房地產居然也得到了來自Larry的很多公益捐助。其實,Larry為這個城市的發展也奉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。這讓我覺得,這樣一個千夫所指的、自私的人,其實在做公益的時候,也是毫不吝嗇的。
今天我看到的四季公寓,事實上就包含了Larry在商業中的寸土必爭、錙銖必較,還有生意以外的溫情和責任感。四季公寓的品質很高,房價比周邊房子要貴很多,但事實上,他通過EB-5的中國移民資金,融到了中國的錢,投到了這個項目當中。
因為這種融資過來的資金成本,也就是2%到3%,相對于其他融資來說成本是很低的,而且時間很長。所以這不僅表明Larry精明地洞悉了中國給他提供的商業機會,而且也透露出他和中國的溫暖聯系。
無獨有偶,我還聽說了另外一個像Larry一樣的美國企業家故事。
有一個億萬財產的企業家,他的兒子被人綁架了,綁匪逼迫兒子給他打電話要贖金。結果這個企業家接到電話以后,居然無動于衷,還對兒子說:「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?你怎么問我要錢?被綁架的又不是我,你自己去解決。」
作為父親,他這樣的反應是出乎意料的。當時連綁匪也被驚到了,一時不知所措,逼著這個孩子繼續打電話,企業家最后妥協說:「如果你現在有困難,你可以向我借錢,但我不會給你錢。」最后,兒子為了脫身,請自己的律師和父親的律師做了一份文件,向父親借了一筆錢給綁匪。
這樣的事情,在我們看來很冷血,但是站在這個企業家的立場上來說,其實他的邏輯很簡單:被綁架的人,應該自己去解決問題,而不應該來打擾我;如果你解決不了,有困難可以向我尋求幫助,但我沒有理由無償地、無原則地、無限制地替你花錢。這就是他的價值觀。
我是在一個特別漂亮的中式庭院里面聽到這個故事的。我也有些詫異,覺得美國人的自私簡直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,太可怕了。正當我在感慨的時候,朋友給我講了這個故事的后半段:這個企業家去世以前,把他所有的財產捐給了一個公益基金會,來支持藝術的發展。我們當時所在的這個院子,就是這個企業家捐贈的一部分。
他不愿意給自己被綁架的兒子贖金,但對社會公益、藝術文化又如此慷慨,這大概就是美國企業家對于「私利」和「公益」的理解和立場:在私利方面寸土不讓,在公益方面又慷慨解囊。這就是我理解的「令人尊敬的自私」。
Larry在我心目中,就是這樣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「自私自利者」。換句話說,他是一個永遠不放棄自己的權利,但也不會逃避責任、充滿溫情的企業家。中國企業家或許不習慣這種自私,甚至會帶著鄙夷的目光去看待他,但美國的企業家能把公私的立場分得非常清楚。
自私其實并不意味著喪盡天良、不講人情。在自己的利益范圍內,理直氣壯地捍衛私權,并沒有什么錯;同時,又能履行自己作為公民的責任,溫情地關照社會教育、公益,體現君子風范。
我站在世貿中心500多米的樓頂時,對Larry的自私肅然起敬,但從樓頂下來之后,我又開始感到游移:美國式的自私,是不是就是我們企業家應該堅持的立場呢?如果把這樣的立場帶回中國,又會被如何解讀呢?
在市場經濟下,企業家對私權、公權,自我、他我之間的關系,應該有一個更深刻的界定和拿捏,只有處理好這些關系,我們才能在中國的市場競爭中,扮演好自己的企業家的角色。